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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浣溪沙》) She kept her songs, they took so little space,/ The covers pleased her:/ One bleached from lying in a sunny place,/ One marked in circles by a vase of water,/ One mended, when a tidy fit had seized,/ And coloured, by her daughter—/···/And the unfailing sense of being young/ Spread out like a spring-woken tree, wherein/ That hidden freshness sung,/ That certainty of time laid up in store/ As when she played them first. (Philip Larkin, Love Songs in Age)

回忆过去的人习惯连点成线,似乎把重大事件依次排开、逐个讲述、相互缀连,就能还原旧日的样貌。所谓日常,就是点与点之间那些浅淡的描痕,它勾勒了过去的轮廓,却总会在叙述中流失。森见登美彦在《四叠半神话大系》(2004)的终章拒绝讲述“我”与明石后来的故事,因为“没有比两情相悦的爱情更不值一提的了。”比起之前轰轰烈烈的事件,琐碎的日常虽然仍在顺理成章的生长,饱含“令人开心又害臊的妙趣”,但似乎又没有哪件事值得拿出来大惊小怪一番——站在叙述者的角度,这里无事发生,无话可谈。
构造日常的第一种方式就是把它当作事件之间的空白格。日常无聊、普通且漫长,值得铭记的东西完全是它的反面——只有激动人心的事件、感动落泪的时刻才能构成独一无二的回忆。恋爱喜剧类型的轻小说极其忠实于这个构造框架,讲述青春题材时关注学习生活简直是标新立异,只有学园祭、修学旅行、温泉合宿、天台告白和夏日泳装回才是永恒不变的戏码。当《现恋》(『現実でラブコメできないとだれが決めた?』,2020)的男主角雄心勃勃地想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轻小说剧情时,他立刻意识到,平静的日常生活与恋爱喜剧本性相斥,为了留下弥足珍贵的记忆,我们必须创造独一无二的事件。
从这个角度说,日常无法被叙述是因为它没有内容,它仅仅被看作是上一个事件的余波、下一个事件的前奏。就像线段被两个端点定义,日常也被前后两个事件染色。因此,轻小说的主角们无一例外或主动或被动地跃出日常,进入扰乱生活的非日常事件。只有这样,才能构建起青春的叙事,而不是在日常中虚度光阴。
《四叠半神话大系》(EP11)
《四叠半神话大系》(EP11)
这种庸俗化的生存论压力时常在我们的生命中爆发,它敦促我们不要懒惰、不要停滞、不要满足于普通的日常生活,应该在运动会上跑三千米、应该参加十佳歌手大赛、应该写点情书(最好没人看得出来)、应该和心仪的对象在操场上散步(最好是有月亮的夏天),应该在“年轻的时候”至少得做点值得吹嘘两句的“大事”。这些打乱节奏的事件将反过来赋予日常以生命,用瑰丽的色彩反复涂抹单调的生活,即便细节在时间的冲洗下逐渐模糊,回忆中仍然会留下一抹过度曝光的亮色。所以,珍贵的从来不是日常,而是被事件所构造从而被赋予意义的日常。“里程碑”这个象征完美地呈现了上述想法。事件就像里程碑标记距离一样,标记了我们生命中的重要时刻。而日常本身不值一提,因为两个里程碑之间的距离本身无关紧要,它的意义被压缩在了里程碑内部。
但是,这个象征恰恰又会将上述想法反向解构——难道不正是基于距离,里程碑才得以成为里程碑吗?考虑轻小说主角常用的句式:“学园祭是否成功举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每一天啊!”(按需求将感叹号替换为省略号)此时,日常不再沦为那些历历在目的事件的陪衬,相反,事件成了本就具有意义的日常的可有可无的添头。也就是说,事件不再是终止日常的非日常要素,而是不断延伸的日常中某个较为突出的点,买薯条和番茄酱时附赠的海苔味蘸料。

自然,第二种构造日常的方式就是将其视为永不中断的绵延,一切所谓的“事件”都在其中发生,“事件”与绵延的其它部分没有本质区别。日常推理以反讽式的姿态实践了这个观念。一般的推理小说聚焦于一个无法忽视的非日常事件,只有这个事件被顺利解决,生活才会恢复如初。但是,日常推理的所谓“事件”多半出于小题大做——公交车上的少女会在哪一站下车?朋友会点冷面还是炒面?(《小市民》,2025)校园广播为什么没有重复第二遍?老师上课时的一句无心之言意味着什么?(《冰菓》,2012)如果没有“好奇”,这些“事件”将自然而然地被日常所吞没。日常推理带来的启示是,其实根本没有非日常之物,只是我们将某些东西视为了“非日常之物”。因此,被赋予意义的不是事件之外的日常,而是日常之内的“事件”;“事件”也不再是逃离日常的工具,而是浸入日常的手段。
已然身处在日常中的人为什么还要“浸入”日常呢?原因仍然在于,日常是弥散的、均质的,身处其中的人无法感受到它的存在,在它之外的人又无法描摹它的形态。(用海德格尔的比喻,就像照在林间空地上的阳光 [Lichtung - Licht])所以,放大镜总是必要的,它能把光集中到一个点上,制造模具、勾勒形体——让我们更明晰地体验日常,这就是“事件”的功能。
当然,日常抗拒凝视,没有任何一个特定的“事件”能充分传达“日常感”。当有人问:“为什么你会怀念大学的日常生活?”答案可能是,因为每周都可以和 F 或 T 出门看一场电影,因为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图书馆泡一整天只看自己想看的书,因为可以和舍友玩《中国式家长》到凌晨三点错过早上的毕业典礼······但对方可能会说,现在努努力或者换种方式也能做到啊!这时或许只能回答:“不是说这些具体的事情,是背后的氛围啦,氛围!”(喜多配音)也就是说,虽然日常拒绝被凝视,但我们却总能在凝视“事件”时用余光瞥见日常。即便是再微不足道的“事件”,也能变成凝聚日常感的放大镜。这些完全称不上独一无二的经验,由于真正融入了日常,反而展现了它的力量,描摹了不可见者的痕迹——透过氤氲的热气,我们获得了浸入阳光的实感。
《Band Dream It’s Mygo!!!》(EP3)
《Band Dream It’s Mygo!!!》(EP3)
基于这个视角,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即便是《败犬女主太多了》(2024)这样优秀的作品也会被质疑缺乏“青春感”。关键在于,以大事件为核心的叙述方式一开始就与我们熟悉的青春日常背道而驰,事件越曲折离奇,现实感越单薄。余留在我们回忆中的那种“青春感”排斥改变,反对任何超过 90° 的转折,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在展现一种强大的惯性:这是你所熟悉的生活、普通的生活、《凉宫春日的忧郁》(2009)的“漫无止境的八月”里的那种生活,它永远都不会终结——或许在少年时代,我们的内心都曾闪过类似的想法:这个夏天之后还有下个夏天。
惯性带来的安定感多少具有成瘾性,这种浸泡在羊水里的感觉(用更现代的比喻,大概是浸泡在《EVA》的 LCL 里;浸泡在 crychic 版本的《春日影》里)似乎可以让我们远离任何不确定性。这种原始的温暖让身处其中的人依恋,让在它之外的人怀念,最终构成了乌托邦式的幸福生活幻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上述想法的驱使下,非日常的、真正意义上的事件就被视作威胁,这种彻底异于日常之物可能会如天灾般降临,瞬间摧毁已有的生活。这恰恰是《青春期猪头少年不会梦见兔女郎学姐》(2018)的叙事结构,“青春期综合征”是内在于日常中的非日常事件,为了捍卫日常的稳定性(i.e. “为了守护我和麻衣学姐的幸福”),主角必须将这些非日常要素一一扼杀。因此,“守护日常”也成了刻画青春生活的常见手法。(《女神异闻录4》,2012)
然而,“守护”的姿态却无意识地消解了日常的稳定性,将它的脆弱暴露出来。我们终于醒悟,日常绝非永恒的绵延,甚至可以说它必然有一个终点(死亡)。日常也绝非稳定之物,它内在地包含着无数可能颠覆它的要素,只是这些要素通常被强大的惯性压在身下,隐而不显。日常的魔力就是让身处其中的人变得短视,让他们误以为生活可以永不停息地正常运行,误以为维系这一切不需要自己的意志与努力。日常总是慢性死亡,却表现得像戛然而止。因此,有必要穿越意识形态的层层迷雾,重新发现一个简单的事实——日常的存续依赖我们的决断。

《我的青春恋爱物语果然有问题》(2015)就在高潮处迎来了决断时刻,三位主角都在犹豫,是隐藏心意,让至少在表面上美好的日常继续下去;抑或表达心意,彻底摧毁已经摇摇欲坠的三人关系。比企谷八幡本应能看清楚,社团活动室里温和而漫长的日常正在逐渐丧失原貌,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维持表面就已竭尽全力。日常不再自然延展,任由它延展就是放任它死亡。此时,要维系行将崩坏的日常,需要的是心照不宣的妥协与对妥协熟视无睹的默契;要跃出让人眷恋的日常,需要的则是直面现实的勇气与贯彻勇气的决心。
人们大可以说前一种做法虚伪,后一种做法真诚;前一种态度温柔,后一种态度冷漠。但无论哪种选择都让人极度焦虑和痛苦,就连有意识地掩耳盗铃也需要一种强大的、扭曲的意志力,而非简单地一味逃避、放任自流。决断的重要作用暗示我们,日常无法凭借自身的惯性延续,它只会顺着惯性崩毁。构造日常的第三种方式随即显露出来:日常内在包含着自我毁灭的非日常要素,这些非日常要素能否在日常中稳定存在,依赖于身处其中的“我们”的决断。
《我的青春恋爱物语果然有问题》(S2 EP13)
《我的青春恋爱物语果然有问题》(S2 EP13)
这个观点迫使我们重新评判“日常”“事件”和“决断”的关系。首先,日常不再被视作毫无风浪的港湾。相反,其中存在或深或浅的裂痕。只有正视这一点,才不会过分沉溺于某些灾难性的幻想。(aka. “组一辈子乐队吧!”)其次,事件不再被当作日常之外的否定性要素。任何事件都包含双重可能性,既可以充当浸入日常的放大镜,又可以充当跃出日常的跳板。最后,我们的决断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某个事件会发挥哪一种功能。因此,身处日常中的我们并不处于某种被动状态,既不算是在其中沉沦(第一种构想),也不仅是在其中沉醉(第二种构想)。相反,日常的维系至少部分地依赖于我们一次次的主动决断(或主动放弃决断)。这种常常被遗忘的主动性在 galgame 的真空世界反而被无限制地夸大,以至于日常本身都仅仅围绕着男主角的选择而运行——good end,bad end 和 true end 都不过是决断层层叠加的结果。
但是,现实的确没有对话框提示我们做出选择的时刻,也没有全 cg 攻略告诉我们该如何选择才能有好结果,更没有只被我们的选择左右的道理。即便抛开基本不在校园故事中发挥作用的历史因素,青春日常也总是与一个巨大的行动者网络相互交织。长崎素世的日常虽然只由 crychic 乐队的另外四个人构成(“命运共同体”),但朋友的想法同样各有向背——灯想一直和朋友唱歌,立希只要有灯在就无所谓,睦希望祥子开心,而祥子什么都想要。(《Band Dream It’s Mygo!!!》,2023)这些幽深而复杂的心意在大部分时候都无法重合,毋宁说能够重合才是出于幸运,正因如此,心心相印的日常才显得格外动人。可以想见,若是没有磨合、妥协、适应和改变,承载日常的脆弱平衡将会在一次次事件中慢慢崩溃。或许我们一直都很珍视日常,也并非不愿为它做出改变,但生活并不会预留太多时间,很多时候甚至来不及做出决断,搬家、转学、毕业和工作等等变故就纷至沓来,不断催促日常走向终结——要守护日常,只能仰赖更大的决心与更大的幸运。
在生命的绝大多数时刻,我们既缺乏更大的决心,也没有更大的幸运,日常最好的结局只是寿终正寝,变成回忆叙事中一层模糊的暖色泛光滤镜。(この夏もやがてあの夏になる。)而在极少数时候,日常得以克服死亡的惯性,在一个个事件中幸存,在一次次决断中前进——这种层层叠加的条件概率偶尔会让身处其中的人觉得真的有所谓“命运”或“前定和谐”,最不济也是“客观的合目的性”。那时,他们(也可能是“我们”)或许有资格重复《日常》(2011)的深刻洞见:
“我们一日日度过的所谓日常,实际上可能是接连不断的奇迹。”
——
不过,在指望奇迹之前,先走到没它不可的那一刻吧。

PS:关于“奇迹”,致敬传奇艺术家长崎素世。
@pTaT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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