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悔少作δ】《笑傲江湖》中的阉割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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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割

（1）例先按下不表。田伯光被无戒和尚阉割的场面是由他自己（带著苦涩）说出的，无戒一刀就把他那玩意儿割了一半，目的是让他不得祸害良家妇女，安心当仪琳的好徒弟。令狐冲差点被阉，是因為他不愿娶仪琳当老婆，惹得仪琳妈器械都备好，当即问任大小姐：「要和尚还是要太监？」在仪琳妈的世界观裡，和尚要娶尼姑，太监没得结婚的必要。阉割的目的看来只有一个：断绝色欲——田伯光被阉就不会想著那些七七八八，令狐公子一旦被阉，估计对盈盈就没了念想。这么说来，1例也是一样，被皇帝阉了好留在后宫裡照顾起居（鹿鼎记里就有鲜活形象），管你武功如何超绝，对宫女也打不起半点兴趣。

这种阉割是他者强制施加于肉身的暴力，其目的是让肉身「无性化」，让身份「无性别化」。无性化的肉身弃绝了性欲，似乎也同时将一切的快感一併抛弃。田伯光法号「不可不戒」，他太师傅无戒和尚所「无」的「戒」可不仅仅是色戒，田伯光原先放荡不羁，是早期令狐冲最重要的酒友，后来却只能以「令狐掌门」相称，不可能坐下喝酒了，这个任务才被交予了老头子等「群豪」。也是，一般谁会觉得太监是痛饮酒的英雄？可怜田伯光，居然将一切自身欲望的主动表达完全抛弃！照一众尼采派的说法，失去了「生命意志」，要么是物，要么是佛（都是虚无主义）。这也就顺理成章完成了「无性别化」，佛和物自然是不计较性别的。恒山派男弟子决不准上「无性峰」，仪和见了田伯光要挺剑而起，是当心他又要作孽，倘若田某人大喊一声：「我早被阉了！」之类的话，以后天天来也无妨，「无性别」之人怎么不准上「无性峰」？

另外，只须注意他们都是「被」阉割，都面对一个于自己的肉身有绝对权力的「他者」，否则如若纯为克制色欲，绝无自阉的可能。田伯光就是再有决心，也不会自宫来表决心。至於太监的例子，看韦小宝就晓得了。

自宫

自宫则不然，一者自宫不会面对外在的他者，完全是自主的行为；二者，《笑傲江湖》中的自宫不是以克制性欲为目的。

凡自宫者，是为求高超武艺而自宫，其「理念式」的形象就是那个会《葵花宝典》的大太监，但他们无一例外都不关注此人的无性/无性别的identity，只看重他的绝顶功夫。连任我行都说，习武之人，一旦看了那功夫，就不忍放下了。这样一来，（1）的含义就被一分为二，肉身的力量与快感、「力」与「欲」似乎就被彻底分开了。小说中最能体现这种分裂的是林远图，那个在第一章就被赞為「自创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打遍天下」的总镖头，而不是此前还俗自宫的图远和尚。林平之对这一形象极其痴迷，明明知道林远图不是其亲曾祖，还叫得挺欢，明明知道辟邪剑法不算原创，还不忘为林家自豪。如此，自宫就呈现為一种针对肉体的self-techo，自身技艺，其目的导向福柯所说的「自我主宰」。对肉体直接阉割的愿望，居然是為了获得一具更好/完美的肉体，而这种阉割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性器」所蕴含的意义，似乎和慧可大师自断一臂以拜达磨祖师为师得授《易筋经》，令狐冲失却全身内力练成「吸心大法」是一个意思——阳具、手臂和内力似乎都只是身体某个普通部分，没了便没了，阳具可能带来的性的快感，就此被彻底忽视。

肉体的快感看来很容易就找到了替代品。就算在现代人福柯眼中，除了性之外的「极限体验」也多得是。举凡二例，一曰政治，二曰杀戮。前者，如岳不群，后者，如林平之。岳不群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金庸在后记中还（画蛇添足地）交代清楚了「政治」和「权力」对解读本书的重要性，不必多谈。林平之所做之事则无非是杀人，为复仇而杀人。他对余沧海一仗颇为经典：其妻岳小姐被余一众弟子围杀将死，林平之却不以为虑，面目狰狞地将辟邪剑法一式一式给余沧海演完，在虐杀式的复仇中感受到了无上的快乐。在这个场景中，象征「爱欲」的岳小姐和象征「杀戮」的复仇对象分置两侧，自宫者林平之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而说到底，无论是政治还是杀戮，都是以「力」为前提的。（甚至康德都承认政治和强力的关系，参考Arthur Ripstein的名著，Force and Freedom: Kant’s Leg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综上所述，自宫者似乎追求一种对肉身的绝对权力/控制（若有人将此事看得轻松，实是错解），进而以图谋以暴力操控他者的肉身；而被阉割则完全抛弃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赋予了他人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但是，东方不败却直接解构了上面那个S气质颇足的自宫者形象。他的存在首先宣告：自宫者的「无性化」和「无性别化」是不可能的。他甫出场，便是浓浓的女性风格，薰香、鲜花、情郎、绣花针，构成了一个（在令狐冲等人看来）极其弔诡的图景。一刀自宫下去，居然成了「女人」！换句话说，被主动抛弃的性欲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再次显现——既然男性的欲望不见了，那就由女性的欲望来填补，而且这种女性化的结果还是看重男人胜于一切、贤慧可人、等待「欢好」的封建小女人。林平之后来的穿衣风格似乎暗示了这种转变的必然性（这并不是过度解读，而是任大小姐提供的看法）。进一步说，他还抛弃了一切权力，和情郎专心隐居在黑木崖上伪造的、几乎是绝对无人打扰的山林中，过着貌似天衣无缝的「逍遥」生活。在一部以「归隐」和「权力」为主题的作品中，东方不败这个魔教教主的存在，岂非莫大的反讽吗？

这个比现代更现代的形象，在消解「力」与「欲」二元对立之时，最终也引来了自我毁灭。他抛弃政治和杀戮，去追求可能是难以求得的「爱欲」（羡慕盈盈，这是他自己说的），当盈盈挥刀砍向他的男人时，东方不败做出了与林平之截然不同的选择，结果成全了一个看似比林平之平庸许多，却有趣得多的结局。死于剑下的天下无敌，恐怕是《笑傲江湖》中难得的不落俗套的大悲剧了（因此显得像个笑料）。一个以实现完全自我控制的自宫者，却选择了把自己的身体彻底交给他者，这大概完完全全是只有在虚构世界才能找到的角色。

冷知识：欧洲人自古以来认为被阉了还是男的。

留档（2025/05/21）。原文用繁体字敲的，大概是因为当时看很多港版书。之前发在豆瓣上，现在删了。